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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天晚上,我躺在传达室的床上,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想着春琴的处境,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。不知为什么,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。我为春琴担忧,回过头来想想自己,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。过了年,我虚岁就满五十了。都说人到了五十岁,就开始走下坡路了。可回顾我的一生,既然从来没有上过坡,也就说不上什么下坡路了。不过,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是一场演出的话,每个人都有下场的时候。不论你是犬羊之形,还是虎豹之身,不管你是蒲柳之姿,还是松柏之质,都有零落凋谢、草草收场的一天。到了这把年纪,我也该准备下场啦!正像梅芳当年说过的一样,到了该放下的时候,就是放不下,也得撒手。故乡就在十八华里之外,我已经回不去了,青龙山这个地方,眼看着就将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站。其实也挺好。虽说是荒山野岭,人迹罕逢,但我一想到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曾经在这里开过矿,心里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亲切有味,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终老,也还算凑合吧。这样想着,天快亮时,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第二年盛夏的一天,我记得是中午十二点钟刚过的光景,我正在传达室里看午间新闻,一个身材短小、皮肤黝黑的姑娘来到了传达室的门前。我正要上前问她找谁,那姑娘一把摘下头上的草帽,笑着对我说:“伯伯你忘性大。你又不认识我了?我是芦花呀。”
原来是芦花,永胜的二女儿,在朱方集团旗下的造纸厂当清洁工。在我婶子骨灰下葬的那天,我们曾在一个桌上吃过饭。
芦花是来送信的。她说春琴不行了。她还说,永胜的腰椎病犯了,走不动路,让她来采石场报个信,“春琴不行了。你现在赶回去,没准还能见上一面。再晚,就来不及了。”
芦花还要赶回厂里去上班,连水都没喝一口,就急着要走。我送她出门时,芦花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飞快。我只得远远地问她,春琴得的什么病?怎么好好的一个人,说不行就不行了?芦花又往前走了几步,停下来,回头朝我喊了一句:
“他们家的事,不好说。”
随后,她冲我挥挥手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4
下午三点刚过,我赶到了春琴在平昌花园小区的家中。
龙英和银娣也在那里。
春琴躺在一张由木凳搭起来的板床上,双目微闭,眼窝深陷,已经昏迷不醒了。现在正是六月的酷暑天气,可她身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。每隔几秒钟,她的胸脯会有轻微的起伏,寂静之中,隐约能听到她胸腔里有一缕游气,像拉风箱似的,嘶嘶地响。龙英坐在床边,手里端着一只蓝边碗,用小汤匙撬开她的牙齿,往她嘴里喂红糖水。糖水喂进去,很快就从嘴角流了出来。
夏桂秋扶着门框,从客厅里探进来半个身子,对我们说,龙冬被人抓走的当天,春琴就病倒了。“叫她去医院,好话说尽,死活不肯。龙冬又不在,我一个女人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急得恨不能一头在墙上撞死。四五天来,水米不进,不要说一个病人,就是一个好人,也禁不住这番折腾,眼看着就不中用了。”
我问桂秋,龙冬到底出了什么事,因何被人抓走了?屋子里的三个人,没有一个愿意搭理我。银娣严厉地瞪了我一眼,仍把目光转向桂秋,道:“现在送到医院也不迟。说不定,吊上两瓶葡萄糖,这人还有的救。”
龙英也在一旁帮腔道:“就是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死马当作活马医,也比眼睁睁看着她咽气强!”
桂秋道:“到了这时候,怎么说都晚了。我看她眼眶也塌了,耳朵也焦了,还救什么救?若是送她去医院,弄不好就死在路上。到头来,做个野鬼,她去了阴间,不知道要怎样骂我呢。不如就让她好好走。”
听桂秋这么说,银娣和龙英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,都没有吱声,等到桂秋离开之后,这才摇头叹气。
银娣从龙英手中接过那碗红糖水,坐在了春琴的跟前,将一勺水递到了她的嘴边,低声对春琴道:
“知道你心里苦。知道你想死。我们不拦你。这么多年,我们姐妹一场,也要有始有终。你若是还能听见我说话,好歹喝我一勺水,再走不迟。”
春琴还是牙关紧闭,一动不动。半晌,春琴的眼睛里渐渐地噙出了两颗泪珠,从脸颊上缓缓滚落。银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,把蓝边碗往床头的凳子上一搁,一个人跑到窗前,伏在窗台上放声大哭。
天快黑时,隔壁的邻居家中,传来了“新闻联播”的片头曲。银娣把我叫到了客厅里,哽噎着对我嘱咐道:“看这架势,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。你在这里守着,好歹警醒点。万一有个山高水低,就先去叫龙英,她家住得近。”
龙英随后告诉我,她的家就在对面那座公寓楼里,三单元102,门前有一棵大楝树。交代完了这些事,她们两个抹着泪,一起走了。
坐在春琴的床边,看着她的喘息一点点地微弱下去,看着她胸脯起伏的间歇越来越长,越来越弱,嘴里发出的嘶嘶声,也终于小得几乎听不见了。我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无可挽回地渐渐衰歇,就像行将燃尽的灯芯,发出的光亮一点点地暗下去,暗下去。我抓住她的一只余温尚存的手,可就是这么一点温温的热量,也正在一点点地变冷。我呆呆地望着她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那时我已经知道,龙冬因为吸毒被抓,已被送去强制戒毒了。我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。
桂秋送了一壶开水进来。她说她已连续几天没合过眼了。现在总算有个人换一换,她要去好好补一觉,有什么事就叫醒她。
我拨通了同彬的电话。
其实,我也不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,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。从同彬“你老人家终于想起我来了”这句有些讥讽的话中,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的“人间蒸发”仍然余怒未消。我问他人在哪里,同彬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我声音中的异常。
“你别管我在哪里,”同彬道,“你他妈先告诉我,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我跟他说了说春琴的事。开始还好,说着说着就悲不自胜,嚎啕大哭。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静默。
我问他是不是还在听,同彬说:“你说,我在听。”
当我在向他描述夏桂秋的为人时,同彬终于有点不耐烦了。他打断我的话,说道:“什么都别说了。你等着,我马上就到。”
即便在这个时候,同彬都保持着夸大其词的习惯。他所说的“马上就到”,意味着什么呢?
我在给他打电话的那个时候,他人还在山西的长治。他放下电话,要驱车220公里,才能抵达太原的武宿机场。由于晚上没有直接飞禄口的航班,他必须搭乘十点五十五分的班机,先飞上海,然后再从虹桥机场钻进一辆出租车,用“能开多快你他妈就开多快,要多少钱老子都给你”这样的话对司机软硬兼施,才能于第二天凌晨四点抵达朱方镇。
出租车在沪宁高速上疾驰的时候,同彬已经给朱方镇中心医院急救中心打了电话,因此急救车比他早了二十分钟抵达平昌花园小区的门口。
同彬见到我,嘴角挂着洋洋得意的微笑,像是在炫耀似的对我道:“没想到吧!什么叫做千里大营救?!”
他还带来了他的妻子——两个同名莉莉中的“新丰莉莉”。
急救中心的两个大夫正打算把春琴往担架上搬,夏桂秋从隔壁的卧室里听到了动静,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,厉声地喝止了他们。夏桂秋脸颊上带着竹席的压痕,盯着我的脸,讪讪地笑着,咬牙切齿地对我道:
“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帮好佬?你们都是仁义的?就我这个做儿媳的不知好歹?婆婆生了病,我们做下人的难道就不晓得送她去医院,不舍得那几个钱?要你们这帮不相干的东西来替天行道?你们去邻居那里访一访,我平常对这个老东西怎么样!哪一样好吃的东西不先尽她挑,哪一回过年不曾给她做过新衣裳?她一个眼看就要咽气的人,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,你们不让她好好上路,非得这么瞎折腾。要是在路上翘了辫子,谁负得了这个责任?不是我不送她去医院,这人不行了,不中用了。”
桂秋这一嚷,那两个大夫你看我,我看你,一时就没了主意。
桂秋刚从床上起来,头发虚拢着,只穿一条花短裤,裸露着粗壮的大腿,上身罩一件白色的圆领衫,硕大的乳房轮廓毕现,就连深黑的乳头都隐约可见。
同彬看了她一眼,没吭气。接着,他转过身来又看了她一眼,人就有些恍惚发呆。倒是旁边看似文弱的新丰莉莉,接过桂秋的话头,厉声道:
“中用不中用,你说了不算,大夫说了算。我告诉你,这人要是能救过来,算你有福气;万一救不过来,我就去法院告你,告你个虐待致死,少不了请你去监牢里呆几年。你要是识相,就让开道,否则我马上报警。”
一席话,说得桂秋寝声无言。
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春琴往楼下搬。缓过神来的桂秋在房里跳着脚大骂:“不论死活,出了我这门,一切与我无关!”
同彬“嘿嘿”地笑着,轻声在我耳边道:“这婆娘是哪里人?性子蛮烈的。不过,我刚才瞧她那大腿,倒是白得亮眼。”
《望春风教唱视频》第四章 春 琴(第3/4页)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